餅乾鐵盒裡的四周,圍著一圈的軟布,我近距離端視,心疼的想著:牠的傷勢該好多了吧!
傷勢好了之後,還能不能飛?能飛的話,牠會飛去哪裡?牠有家嗎?牠的摯愛為了遍尋不著牠這麼多天,是不是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,不吃不喝容顏憔悴?
若是飛不起來,那麼,這狹窄的空間,會是牠最後棲息的家嗎?這個家是牠靈魂的桎梏,也是他形體的囚籠嗎?
但願這不是牠最後的落腳,這只是牠養傷暫住的旅店。
看著牠啾啾的低鳴,我猜想牠是不是思鄉病又發作了,很想撫慰牠苦楚的思緒,並且設法阻止牠傷口的疼痛。
現在的牠,不知道內心和傷口哪個比較痛?
我不了解牠,一如不了解自己。
牠原本是應該屬於山林的、晴空的、小溪的,也是應該屬於滿山遍野金黃楓葉的。
幾個月之前,那也是詩一般的季節吧,好友即將動身到國外去旅行,要我無論如何都要幫忙他,為他照顧他的鳥店。
對於鳥,我是很喜歡的,從賞鳥、畫鳥、拍鳥,到為鳥作各式各樣的服務,我知道我一定會樂此不疲。
特別是,小時候我就幻想過,將來要是有一天,我有自己的鳥店,那該有多好。我要盡情的研究鳥的飛翔,要了解各種鳥的生態,要帶著好多好多漂亮的鳥兒,在野地上奔跑飛躍,如果可以,我希望自己能當鳥博士,把自己研究的心得,和所有愛鳥的人一起分享。
答應得太快,話才說出口就後悔了,我開始擔心自己欠缺經驗,萬一活活潑潑的鳥兒被我養死了怎麼辦?萬一自己無心卻成了劊子手如何是好?
朋友看我有些遲疑,知道我沒有把握,就拍拍我的肩膀說:「放心,只要照著我的方法去做,一定不會有問題的。」
客串了鳥店的主人,面對著那一籠一籠的小鳥,我興奮又緊張得不知所措。
這些鳥兒從何而來?將來牠們又將飛向何方?
牠們在鳥籠子裡嘰嘰喳喳的,或跳上跳下、或歪著頭沉思、或展翅作勢要飛翔,或……。
我望著牠們入神,突然想到那鳥籠怎麼會是個避風港,一隻隻飛翔的靈魂,早該衝破那無情的牢籠,如果可以的話,我寧願放牠們走,看看牠們重拾自由的模樣。
換飼料、倒清水、清鳥糞,我仔細的觀察每一隻鳥的眼神,確定牠們不冷不熱、不餓不懼之後,終於尋得了片刻的悠閒,我輕鬆的坐在沙發上打起盹來。
一位年輕的小孩打斷了我的睡意,我張開惺忪的眼睛看他的時候,他兩手正捧著一隻不知名的小鳥,那隻小鳥怯怯生生的捲縮成一團,像是失魂落破的棄嬰。
小男孩靦腆的對著我苦笑說:「我想把牠賣給你們,你們會要嗎?」
「牠怎麼了?受傷了?是你養的還是撿到的?」我撇過頭看他時,他和小鳥一樣畏怯。
「不瞞你說,撿到的,我缺錢,我原本不打算賣掉牠……」小孩的聲音很微弱,好像正在做一件會讓自己良心不安的壞事。
「如果牠能飛,如果牠沒受傷,我願意付你錢,你就把牠放生吧!牠需要回家。」我豪不遲疑的說。
「如果牠暫時不能飛,你還會要牠嗎?」他提出了第二個問題。
「多少錢?」我直接問他。
「一百塊就好……」顯然他早就想好了價錢。
「好!我買!」我是個爽快的買家。
從小男孩的手中接過小鳥時,瞥見小男孩呆滯的眼神裡,似乎透露出幾分不捨,但是話已出口,他知道收了人家的錢就不能後悔。我仔細端詳,給牠餵了一些食物和少許的水,並且試圖讓他自由飛去,沒想到牠剛飛起來,就像鉛塊一樣墬落在沙發上,我歉疚的、心疼的把牠輕輕抱起,翻翻牠的羽毛,這才赫然發現,隱藏在牠翅膀底下的地方,有一塊暗紫色的淤青。
輕觸那淤青,牠彷彿疼得發抖起來,嘰嘰的鳴叫,我猜測牠好像是說:「好痛啊!好痛啊!」
我嘗試著幫他塗抹些消除淤青的軟膏,腦海中突然有些紊亂,因為我不能確定,把人用的藥物塗抹在鳥的身上,是否自作聰明?若是現在,我一定會帶牠到寵物醫院去治療。
幾天之後,令我高興的是,當我再輕輕觸碰牠那塊疼痛的病灶時,牠竟然不再像之前觸電那樣嚶嚶的低鳴。
我不忍心將牠關在籠子裡,乾脆將牠安置在一處餅乾鐵盒圍著一圈的軟布裡,暫時就當作牠的窩巢吧!牠似乎能體會我的苦心,做出了許多讓我振奮的動作。
比起剛剛邂逅牠的那一天,顯然,牠更健康更快樂,而且看起來更有元氣了。
好幾次牠試圖飛起來都沒有成功,就像嬰兒學步失敗一樣的跌跌撞撞,我暗自為牠加油。
牠看見我投給牠鼓勵的眼神時,似乎湧起了更大的勇氣,我心裡明白,遲早牠是屬於天空的,牠應該有織夢的權利。
我高興牠漸漸有能力重拾信心,有能力重新飛翔,在這同時,我也對牠即將要離去,無端的升起了擔心和不捨。
外面的風風雨雨牠抵擋得住嗎?那遙遠的老家牠尋得著嗎?牠能夠不再遭遇到像舊創那樣的不測嗎?是誰拿彈弓打了牠?不然,會是兇猛的禿鷹傷了牠?
我強忍著離情,看著牠徘徊了一陣子,然後在秋葉飄落的季節裡啾啾的叫著離去,然後變成一個小黑點,消失在灰濛濛的長空。
往後,每當我看見鳥兒劃過林梢的背影時,都會像與老朋友重逢時那樣的悸動,驀然跌入昔日的回憶裡,一隻邂逅的鳥,讓我如此惆悵。
秋意正濃,來到層層疊疊楓紅的山林,屈指細數,離開牠已整整一年多了,不知為什麼,真的好想問牠:「天冷了,你現在過得好嗎?」
(文/胡順成)
* 我寫這篇短篇小說想要闡述的概念是:
養鳥,是一種世俗所認定的「飼養寵物」活動之一,飼主對鳥兒的照顧可能無微不至,讓鳥兒吃住不愁,刮風下雨無憂。
可是,鳥兒畢竟是屬於天空的,養久了之後,鳥還能不能飛?能飛的話,牠能飛去哪裡?牠有家嗎?牠的摯愛為了遍尋不著牠,是不是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?
人們為了觀賞的目的,剝奪了生靈的自由,用鳥籠禁錮了鳥兒的靈魂,如果以慈悲的角度來思考,可不可以選擇「放生」,讓牠們自由自在的飛翔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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