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一天,每個人都會老,老了之後會變成一根大海裡隨波逐流的浮木嗎?


 


推開那一扇門,我怔住了,阿土伯斜躺在茶几旁那一張木椅,不像在睡覺,倒像一隻炒熟了的龍蝦。


不祥的感覺,突然像高氣壓一樣的籠罩了過來。


我低低的喚他:「阿土伯,阿土伯……


 



沒有回應,碰觸到他冰涼涼的手,我意識到他已經走了。慌亂的想撥電話,只見電話機旁,有一張皺癟癟泛黃的紙條擱在那兒,上頭寫著他在美國兒子的電話。


我心想,就算阿康要從美國趕回來,恐怕也來不及了,何況,阿土伯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撒手西歸。


在一間晃盪盪的老屋裡,阿土伯孓然一身的畫下了晚年的句點,無聲無息,如秋夜裡的一片落葉。


救護車呼嘯的把阿土伯載向急診室,我暗暗的告訴自己,是該在最後,為他做點什麼的時候了,哪怕是去拿一張「心臟衰竭致死」的死亡診斷書,或者是在他兒子趕回來之前,先將他送到醫院停屍間的冷凍庫,至少,我是他生前,也是死後,在台灣唯一的「親人」,一個沒有任何親戚血緣關係,只有曾經和他深談過的「親近的人」。


我對他焚香祝禱,希望他安息,無牽無掛的離開。



心頭一陣酸澀,思緒跟著翻湧,如潮浪滾滾。



那天去中正機場載他回國,一路上,他不停的叼絮著,像一只洩了氣的皮球。


「老伴走後,我就像一架折斷了翅膀的飛機,再怎麼飛也飛不起來了,我早就說過,我習慣住在台灣,吃穿習慣,話語又通,吃什麼牛排漢堡,講什麼豆芽菜,出個門又那麼遠,不會開車,像沒有腳一樣,想要吃一碗蚵仔麵線,想得半死,也沒得吃……加上那洋媳婦,哎……不習慣,不習慣。」


阿土伯滔滔不絕,好像是在做簡報似的,一點都沒有剛剛在那邊與家人團圓的喜悅,我趁高速公路塞車的剎那,側臉瞄了他一眼,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荒涼。


他,頭髮已經白得像聖誕夜的雪地,慘白當中帶點兒晦澀,乾癟癟的雙唇,皺巴巴的臉龐,活像一棵堅韌挺拔的老樹,被連根拔去,飄洋過海,不帶半點泥土的,送到一個遙遠又陌生的國度,一個看起來有人照顧,也有人陪伴的國度,卻也是飄蕩不安,找不到靠岸港灣的國度。


「不習慣就回來走走,等到哪一天想去再去也可以,悶在那裡反而不好。」


才說出口,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妥,萬一他一個人在台灣,突然有了什麼病痛,有誰能夠照顧他?如果他認命的住在美國,也許久了也會習慣吧!至少,他是該習慣的。


阿土伯人都回來了,還說服他幹什麼?


「想去再去是不可能的了,一趟路途那麼遠,坐飛機坐得屁股都痛了,去那裡等死,我才不要。」阿土伯露出了不妥協的神情。


「那就叫你的阿康常常回來看你,我也會常常過來喝茶的。」我試圖安慰他。


「阿康不太可能回來了,要怪只怪小時候,想盡辦法讓他去放洋,喝了洋墨水,娶了金頭髮的女人,然後思想全變了,變得我好像一位完全不認識的路人。」


阿土伯長長的吁了一口氣,我看他僵滯的眼神,交織著歸鄉的盼望。


回到桃園,已經是子夜時分,我看見他疲累得直打哈欠,就匆匆的和他話別,臨走時還不放心的把手機的號碼再抄一遍給他,而且故意把阿拉伯數字寫得大大的,怕他緊急的時候看不清楚號碼。


送回阿土伯以後的日子,老是惦記著他,三不五時就撥電話和他聊上幾句。


 「有空就過來嘛,我這裡有上好的烏龍茶,好純好香,是下港一位好朋友送的。」


兩天後,我驅車前去,特地先到迪化街,買了一大包土豆,是八里沙質土種的,又大又香,我依稀聽阿土伯說過,好土豆配好茶,滋味最棒。


在我到達之前,阿土伯已經沏好一壺他所說的上好茶,等待著我這位老朋友,他心目中的小晚輩。


不知道是什麼緣分,每次和阿土伯聊開了,總是沒完沒了。


「若是我有你這個兒子,不知道有多麼福氣?」


阿土伯好像不只說過一次。


「那就把我當作你的兒子好了!」我用極為肯定的語氣回答。


「哈!哈!哈!這是你自己說的,我可沒強迫你喔!我……太有福氣了!」


才看見他開懷的笑了,未料卻看見他的眼角濕潤,幾乎快要迸出淚水。


我故意裝著沒看見,就岔開了話題。「最近你有沒看電視,我們這裡要選總統,天天都很熱鬧。」


「有啊!那天我鬧著要回來,就是拿選總統做理由,免得阿康他們夫妻,以為我在嫌他們什麼!」


很多人都說,阿土伯是個圓滿主義者,他想好的事情,別人很難改變他。


「對了,現在外頭的氣氛好像很緊張,遊行的人很多,我兒子告訴我說,這時候你要回去幹什麼?」


「你怎麼回答?」我問他。


「生在台灣、死在台灣,這也是我的想法啦,有什麼好怕的,人家說生死有命,富貴在天。」


下了幾盤期,我輸了棋子,卻贏了快樂。


一壺熱茶,喝到都涼了, 阿土伯說還要去泡,我看看時間,得趕回台北了,就向他辭行。


臨走,阿土伯說:「今天手氣好一點,怎麼玩都贏,你不會輸得不想再和我下棋了吧!」


「當然不會,我還要再贏回來!」我的意思,只是要讓他知道,我一定會再回來陪他聊天下棋。


這個月老外要來我們分公司視察,主管們個個如臨大敵,我也為業績和作簡報的事,大傷腦筋。


從香港回來,才和阿土伯約好去下棋,沒想到老董又要我去高雄出差,我不禁對於與阿土伯的爽約感到不安。


送走阿土伯,到醫院把一切該辦的手續辦好。


隔日,再去那間空盪盪的老屋時,掛在牆上的鐘,依舊滴答滴答的搖擺著,茶几旁的那張木椅仍然斜放在那裡,我望見牆壁角落,還放著下到一半的一盤棋。


「他告訴過我,太無聊時,自己和自己下棋……」



我擰開錄音機,想聽聽看他有沒有留下什麼心理的話,才走了兩三秒的錄音帶,就傳出了幾聲乾咳,然後阿土伯的聲音緩緩的流曳出來……「我才不要死在美國,那裡的人全講豆菜芽,就我一個人說台灣話,到了陰間,一句也講不通,我才不要做啞巴,我寧願回台灣去,我不要做一隻流浪狗,不要……不要人家照顧……我要在這裡……」


後面的錄音帶沒錄什麼,倒是播放出一首「補破網」的台灣名曲。


我在他的牌位前焚香膜拜,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?


阿土伯的照片就掛在牆上,他憨厚的微笑著……。 


 


* 我寫這篇短篇小說想要闡述的概念是:


很多父母把子女送去國外,最後自己悽惶無助而終老。


這無關對錯,只能說是曾經作了遺憾的決定。


孝親是「人性的良知與反哺的心願」,應該是很自然的行為,如果淪為上一代與下一代之間的「債權與債務的關係」,就完全荒腔走板。


無論年輕年老者,都要多存「感情的老本」,否則一旦老來無感情的老本好提領,只能徒呼負負,無語問天,怪自己早知今日,何必當初啊!



 

(文、攝影/胡順成)


 
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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