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酒嬸趁著護士轉身離開的時候,偷偷的溜下床。


 


她準備再次溜到醫院外面去,夜市的熱鬧,總能讓人忘記一籮筐子的煩惱。儘管她已經是這個病院的黑名單,頭號不聽話的病患,不過,和護士捉迷藏,似乎是她現在唯一能玩的遊戲,挨罵的事一忍就過去。


 


在她的眼裡,每一雙眼睛都在有意無意的衝著自己看,阿酒嬸討厭病院裡的護理人員,把她當做剛剛抓回來的逃犯,她們越是看得緊,她越是想要開溜,從來都是嚴官府,賊仔多。。


 


抬頭瞄一眼牆上的掛鐘,六點四十七分三十秒,離醫生下次巡房大概還有一個多小時,這時候,病院不遠的夜市,應該是華燈初上,人潮開始鼎沸的時候了吧,阿酒嬸拎著一套便服,匆匆塞入一個鐵灰色的塑膠袋,側眼看了一下隔壁床的那個叫什麼阿福嫂的病人,只見她的兒子正趴在床前的茶几上瞌睡補眠,也許是因為昨晚累攤了,身體一動也不動的的蟄伏著,鼻腔裡發出宛如輕雷般呼嚕呼嚕的打酣,時而長聲,時而短聲。


 


轉身,她躡手躡腳像影子一樣,從門縫往外瞧,隨即溜出病房門,再把門虛掩上,動作俐落得像闖空門的慣竊,說什麼也不像一個必須住院的病人。這幾天,那阿福嫂好像都不能好好的睡,晚上咳得緊,幸虧他們一家子大小都很體貼孝順,兒子、媳婦、女兒、女婿、孫子、外孫,還有那些看起來像鄰居的,遠房親戚的,牌搭子的,一起做早操的……不時的冒出來。阿福嫂天天都像老佛爺一樣,尊貴的享受著來客的噓寒問暖,還有眾人的呵護,她一個人金枝玉葉的病倒了,彷彿就牽動了整個世界,案頭的人蔘雞湯、燕窩、高檔水果堆積如山,住院像是被朝貢一樣。相形之下,阿酒嬸自己卻孤零零的待在病房,呆看著天花板,冷清的時候多,開心的時候少,那些平常對她說盡好話的人,不知道都跑到哪裡去了?他們是沒心還是果真很忙?


 


阿酒嬸溜到洗手間,換上一套皺巴巴活像鹹菜的碎花布格子便服,隨手再把病院的制服折好放進鐵灰色的塑膠袋裡,夾在人潮中從後方洗手間旁的小門矇混出去,有一點像電影中的情節。她慶幸這一趟沒有遭遇到任何困難,側臉看一下牆上的監視器,她懷疑監視器裡的機器是否睡著了,還是掛在那裡充門面兼唬人?


 


才走沒有幾步,突然,有人從背後拍了一下阿酒嬸的肩膀,她愣了一下,回頭,原來是一位鄰居的牌搭子,多日不見,對方不知道她來住院卻在夜市碰頭,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皮毛寒喧幾句,都是應酬話。為了怕人瞧見,阿酒嬸假裝有事,要先往另一個方向走去。


 


在一個撈魚的小販前面,阿酒嬸蹲下來觀看身旁小孩撈魚的情形,小孩子俐落的拿著一下子就會破洞的紙糊漁撈子,邊嘟嚷著邊認真的撈來撈去,魚則四處的奔逃,然後,漁撈子就破洞了,孩子失望的說:「啊!好可惜,都快撈起來了說。」她突然覺得自己就像那些驚惶失措,想要四處奔逃的小魚,再怎麼想逃,也逃不出那個諾大的塑膠盆子,那盆子酷像命運的監獄。


 


腳痠了,阿酒嬸吃力的欠起身,揉揉膝蓋,頭頂有一點暈眩昏轉的空白,她知道不是地震,停頓了大約兩三秒的時間,她強打起精神,準備往前亂逛,沒走多遠,暈眩感似乎越來越嚴重,這回地牛大翻身差點沒摔倒,她趕緊走向一根電線桿,死命抱住這根救命的依靠,片刻,好像酒醒了一樣回過神,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,決定再往前走。太久沒有呼吸到自由的空氣,阿酒嬸嘲笑自己,又沒又犯什麼滔天大罪,竟要落得像個囚犯,連閒逛的自由都沒有了。


 


外面的空氣好像是甜的,比病房裡的藥水味和不明的臭味要新鮮得多了,想到打針、吃藥、疼痛、無法入眠變成生活的全部,她再次嘆了一口氣,莫名奇妙的想哭,但眼淚沒掉下來。想起龐大的醫藥費,等著她的兒子去付,多少錢,她不知道,不過光想到已經住進來這麼久,就知道絕不會是一筆小數目。該死的病,像鬼魅上身,阿酒嬸怎麼也沒想到,活著對自己來說,居然會變成一種不能說出來的罪惡。


 


病得邋遢,孩子又沒人家孩子的孝順,阿酒嬸委屈得胸口有些悶,她不得不承認這一切都是報應。想到過去對於健康總是一路疏忽,對於晚輩的事情也不太搭理,心情不好時,把兒子媳婦們叫來臭罵一頓,對他們做的大小事情沒有一件是看得順眼的,如今,落得大家能疏遠就疏遠的田地,還能再說些什麼。「沒錯!這一定是老天在懲罰!」阿酒嬸邊走邊想,邊想邊難過。


 


暈眩的感覺一直沒有退,阿酒嬸知道自己的身體快撐不住了,她趕緊停在一家服裝店前,賣衣服的小姐以為她要買什麼,微笑的走出來,發現她東倒西歪的快要倒下去的模樣,趕緊伸手去扶住她,幸虧,衣服的右邊口袋裡有她兒子預留的紙條,上面是她兒子的手機號碼,店裡的人手忙腳亂的撥電話過去。


 


昏睡後醒來,阿酒嬸已經躺在原來的病床,側過頭,看見兒子焦急的坐在一旁,對她說:「阿母,我不是要妳安心的在這裡養病嗎?妳怎麼可以偷跑?你知道這樣任性有多危險嗎?會害我有多擔心嗎?我必須實話告訴妳,我們的公司已經搖搖晃晃,面臨了關門的危險,不知道哪一天說倒閉就倒閉也不一定。你知道,現在外面的景氣有多糟,股市跌到剩下皮包骨,沒工作的人滿街跑,找工作的人四處求職無門,新聞每天都在說,企業減薪的減薪、裁員的裁員、無薪休假的只好休假、加班的人超時工作不敢指望加班費 ……有錢人都哀哀叫,窮人更不用說了,妳再不趕快好起來,我真的快沒有能力再撐下去了,拜託妳行行好,別再亂跑了好不好?」


 


阿酒嬸的兒子噙著淚水,握著她的手,顫抖的說:「對不起,孩子無能,孩子不肖。」阿酒嬸搥著自己的胸部,說不出話來,過了片刻,才輕聲的說:「我後悔以前那樣對你們,我是一個該死的老人,對不起,應該贖罪的是我,對不起,我沒想到這次會病得這麼久,這麼慘!」


 


醫生和護士敲門走進來,說話一點都沒有責備的口吻,只輕聲的說:「老太太!妳的兒子很孝順,妳千萬別再胡鬧偷跑了,這樣下去,全部的人都會為你擔心的,來,讓護士幫你量一下體溫還有血壓,看看妳有沒有好一點?」


 


阿酒嬸點點頭,大顆大顆的眼淚滾下來,被單的邊緣溼了一大塊‧‧‧‧‧‧


 


 


《後記》


 


昨天去參加讀書會,會友說了很多發生在他們身邊的小故事,我聽了很有感觸,也很感慨,回家後,決定把這些小市民的生活甘苦,寫成短篇小說。


 


現在,社會經濟的情況很嚴峻,有人為錢賣命,有人疏於親情,有人脾氣暴躁,有人不顧健康。為錢、為病、為情、為欲,日夜在大傷腦筋。這時候,世態的炎涼浮上檯面,人心的善惡,君子的肚量,以及小人的無恥,瞬間像開膛破肚的魚,全部一覽無遺。


 


每一個人都像極了蜘蛛,有一張逃不出去的網,有一肚子說不出的委屈。這時候,得與失,有工作或沒工作,有病痛或沒病痛,都要穩住自己的心情,注意自己的健康,還要穩住家人的心情,留意家人的健康。一個人再老再沒用,都需要別人的關心。


 


幸福的定義不只和錢財有關,也與心情有關,當一個人不顧一切的要賺更多的錢時,不眠不休超時工作,只會弄得幸福越來越遙遠,災難越來越接近。


 


角色互換一下,為對方的處境想一下,不難體會大家其實都有辛苦、心酸、不安、失落的一面。根據我的觀察,不好過的人的確比好過的人多得多。只有那些「何不食肉糜」的政客,還在那裡維護著自己難看績效下的「獎金」,始終高姿態的吃香喝辣,至於升斗小民的芸芸眾生,只能皮繃緊一點,苦多吃一點,認命的「戮力奔波求溫飽」了!


 


(文、攝影 / 胡順成)
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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