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時候住在鄉下,生活總是粗茶淡飯,沒什麼好的物質享受,連要搭乘火車,看一場電影,穿一件像樣的衣服,或是要一點零用錢花用,都是一種奢望。有時候,看見所謂「台北回來的鄰居」,也會好奇的偷偷躲在一旁端詳半天,好像看見天堂來的人物,或是從奇怪的國度突然冒出來的怪人。
印象最深刻的是,一位叫做阿畢的年輕人,從台北回來時,我心裡偷偷的想著:「台北是怎樣的天空?為什麼男人也燙頭髮,把頭髮抹得油油亮亮的,穿花襯衫,腳上的花皮鞋像極了女生才會穿的裝飾品,從後面看,完全分不出是男生還是女生?為什麼他抽出皮夾時,裡面能裝著一疊厚厚的鈔票?為什麼台北人說話,抽煙,走路的姿勢都好像不太一樣?」
那是一種對都會意外連結時的突兀印象,有時候不免會想,將來有一天,我一定要去那裡看個究竟,如果一輩子都住在鄉下,自己一定是屬於「落伍」的,「沒出息」的那一群。
會這樣想,除了好奇,還有的是對務農這件事的高度失望。那時候,我以為那些農人一定是不會讀書,沒有親戚在台北,沒有錢,才會安土重遷,死守家園,導致沒機會去外面賺很多錢回來,只能勒緊腰帶苦哈哈,這是宿命?機會?還是能力出了問題?情感的糾結出了問題?還是勇氣出了問題?
我複雜又莫名其妙的羨慕心情,全來自那個「台北人」的異象所投射出來的紛亂光譜,儘管,看不慣,也完全不能認同那樣奇裝異服的打扮,但是對台北隱隱約約的崇拜卻一直暗藏在心中。
我天真的以為,只要到了都市,就是由黑白轉為彩色,由辛苦轉為輕鬆,也由不快樂轉為快樂,當然,以那樣的年紀,有限的見聞,有這樣荒謬的思考,多少也合乎常理。
回想起來,當時想要「逃離鄉村」的引爆點,可能是來自一位鄰居的阿伯,他坐在田埂上哭得很傷心的那件事起始。他說,他整塊田裡的稻子都枯萎了,好像是得了稻熱病或什麼怪病的,他哭是因為他所有的辛苦都付諸流水,他的期望落空了。看天吃飯,「不是努力工作就保證收成」的這個無情的事實與邏輯,深烙我心;
另一件事是「菜賤傷農」的見聞,農夫辛苦的栽種了一些蔬果,等到要賣的時候,價錢差到讓人吐血,連買肥料的錢都不夠,更遑論工錢的回饋。那時候我親眼看見鄰家的農民,把整塊田的大白菜用犁田的工具埋入土中當肥料。
在那樣心酸的年代,年少的歲月,看在眼裡,不捨在心裡的我,應該是下定決心不要重蹈他們覆轍的樣子。直到事過境遷的現在,每每想起農家人與天爭命的辛苦,還是難免有一些說不出的沉重與悲憫,那一些吹冷氣過日子的人,不知道了解多少,體會多少,能不能感同身受一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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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台北住了很多年,當繁華看盡,競爭看盡,人情冷暖也看多了之後,靜靜的一個人思前想後,總會不自禁的想起當初一心要「逃離鄉村」的諸多晦澀暗沉的記憶,弔詭的是,那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,反而讓我緬懷起來。
鄉間的好空氣,好風景,鄰居之間的雞犬相聞,有時候的彼此照應,閒來的泡茶聊天,憨厚沒有心機的對談,還有左鄰右舍食物的分享,都變成遙不可及的畫面,倏忽之間已隨風而去。 久遠之前「逃離鄉村」的心情已經模糊了,我這位城市的過客現在反倒有一種渡鳥的心情,在午夜夢迴時分,隱約的用記憶來張望曾經駐足的「老巢」,那是不能回歸的現實,是那座山看過這座山,再從這座山看過那座山的兩頭飄渺吧!
(文、攝影/胡順成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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