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到他的遭遇,我就會想到很多和他年齡相仿的老人。


 


去年秋天,在西雅圖機場轉機,當我正要走過去看電視牆的班機資訊表時,突然遇到了多年不見的施伯伯,他穿著一襲深色的大衣,戴著一頂六十年代的扁形帽,一手拿著資料,一手拉著鐵灰色的行李箱,和我面迎面走來。這麼多年不見,我還是能一眼就從人群裡認出是他,幾乎同時,他也看見了我,我們四眼相對,驚訝得快說不出話來。


 


停了半晌,我們才互相打招呼,跟失散多年的親人意外的在天涯海角重逢沒有兩樣,他輕拍著我的肩膀,高興之情全寫在臉上,我們異口同聲的說:「地球實在太小了,怎麼會在這裡碰面?」


 


施伯伯說要搭機去溫哥華和兒子媳婦同住一陣子,如果習慣,就要在那裡養老,美國這邊的兒子工作上的需要,即將搬到英國。看著他如此的高齡,還能獨立的搭飛機飛來飛去,我一方面為他高興,一方面也為他感到委屈,但我不知道他是否有暗自的委屈。


 


孩子大了,翅膀硬了,都飛了出去,老人家只有兩個選擇,一個是跟著這個跑或那個跑;一個是待在台灣老家等著逢年過節,他們偶而飛回來團聚,或是吃年夜飯時來個大團圓,現在有視訊Skype,直接說話也不成問題。


 


唯一擔心的是,萬一身體有什麼突發狀況,兒女們都在天涯海角,大老遠飛回來總是需要大費周章,緩不濟急。施伯伯和施伯母選擇到兒女身邊住,或許已經考慮了再考慮,即使心中有一萬個不願意。


 


班機的時間還早,我們在機場大廳開心的聊了起來。施伯伯說:「很抱歉,去年房子過戶給你們的時候,為了趕著出國,連交屋都手忙腳亂,屋內很多該整理東西的都沒整理,該丟的也沒丟,還要麻煩你們,真不好意思!」他的態度很客氣,畢竟我們曾經是很有來往的老鄰居。

 

「沒關係,你和施伯母都年紀大了,這些事留給我們做也是應該的!」我真心回話,沒有要說客套的意思。


「你們太客氣了,有造成你們很大的困擾嗎?」他好像很過意不去。


 


「困擾倒是沒有,請專門公司來處裡,他們很專業,反正老舊不要的東西他們一概清走載走,不過有一些東西,我擔心你們還要留下來,不敢自做主張的讓他們一起拿走!」我說。


「哪些東西?」他問。


 



「譬如說有紀念性的工藝品,高爾夫球比賽得獎的獎盃、你的孩子們寫給你們兩位老人家的信、還有一些家族的相片、你的大學校友會的會刊、一些原版鋼琴演奏曲的唱片、古錢幣、小古董、集郵册、施伯母的刺繡、雕花、銀飾……好多好多,看起來都是不能丟掉的東西,我想不管值不值錢,可都是很重要的紀念品喔!」我如數家珍的告訴他。


 


「哈哈哈哈,這些嗎?都不要了,都不要了,你們如果覺得還有用或是喜歡的,就留下來自己用,其他的一概都不要了!」他的表情很輕鬆。


「這麼有意義的東西……也不可惜,不想留下來當紀念嗎?」我不解的問。


 


「不想了,當初我們也是掙扎過一陣子,後來仔細想想,每一件都是身外之物,你現在搬到國外,將來我們走了,還不是一樣要丟掉,與其讓孩子們困擾要不要丟,還不如現在狠心一點,或者說瀟灑一點,全扔啦!……生不帶來死不帶去。」他忘了我一樣會困擾要不要丟。


 


「可是……」我再次想確認他的堅持度。


「哈哈哈哈,你知道為什麼我們自己沒有先丟掉嗎?就是還有一點點感情,才乾脆請你們來處裡!」他的意思是指我不是東西的主人,才不會戀物的樣子。


 


「施伯伯的意思是,自己狠不下心,要我們幫忙狠心嗎?」我故意像開玩笑一樣的說開了。


「也可以這麼說吧!不過,這樣很麻煩你們,實在很不應該,很對不起你們……」他的歉意我感受得到。

 

「既然施伯伯都這麼說了,我們就照著您的意思去做……可是,還有一件事情我始終不明白……」我繼續說。


「哪件事?」他看著我的臉回話。


「就是我在一張八仙桌的抽屜裡發現了一疊別人開給您的支票和借據,用信封裝著,都是民國六十幾、七十幾年的,加一加恐怕有六、七百萬吧,若是以當時的錢幣價值來說,都可以買好幾棟房子了,這些支票和借據您也不要了嗎?」我好奇的問他。


 


「哈哈哈哈,當然不要了。你想我要這些有什麼用?這幾張紙在當年也許可以買幾棟房子,可是現在全變成了呆帳,有的當事人過世了,有的事業垮了,有的搬家出國到哪裡也不知道了,事世多變,人心難測,你說這些廢紙還有什麼用?做紀念嗎?免啦!免啦!」他不停的揮著手,好像這些陳年往事已經和他全然無關。


 



「可是,這也未免太多了,當初您有追討嗎?」我仍然好奇。


「哈哈哈哈,都是人情啦,我們看人家可憐同情人家,也不一定是看錯人啦!會還的早就還了,不會還的你要也要不回來。有的人借的時候可能有心要還,等支票到期了,可能沒能力還,只好躲起來;有的過世了子女不認帳……這些都是不重要啦!」施伯伯一派輕鬆,好像在談別人的借貸。


 


「一般人都會覺得很可惜的不是嗎?」我說。


「可惜是可惜,都過去了,無論當初什麼原因借人家的都不重要了,重要的是我們心甘情願的借出去,何必後來又跟人家撕破臉?何況,被人欠總比欠人家心安理得,晚上好睡一點。你想想這些財富,像我們這麼老了,能帶得走嗎?」他好像一位正在開釋的道人。


 


「唉!話雖如此,錢都是辛苦掙來的。」我不禁感嘆。


「我不希望子女後代看到這些,還罵我是爛好人,留下這些就像留下後患,當然也不要啦!」他補充一句。


 


「那,我要怎麼處理呢?」我確認式的問他。


「垃圾車來就請你幫我丟掉好啦!」他微笑的說著。


「好吧!這,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事情,對我來說,丟掉那幾張紙,就好像把幾棟房子一下子全扔了一樣啊!」我說不出那是什麼感覺。


 



「你就想成丟幾張垃圾廢紙就好了!人生有很多東西,重要的時候挺重要,不重要的時候就一點都不重要,你這個年紀也許還體會不到。」支票借據是他的,他反而勸我不要看不開的樣子。


 



 


那天晚上十點,我照著施伯伯說的那樣,把幾百萬的支票借據全扔了,看著垃圾車離去的身影,我倒是輕鬆了起來,想起他說的「身外之物」和「老了走了誰也帶不走」,我不禁有很多的感想在心裡翻滾。


 



是誰說過:「人老了最怕的是:知識退化、身體老化、思想僵化」。我看著施伯伯,這位處在新舊時代交替的老人,少小不離家,老大不歸家,還心甘情願的當個「老空中飛人」,突然升起一種無以倫比的敬意和感嘆。他告訴我一個很重要的訊息是:「無所有,畢竟空,不可得!」的人生真相。


 



 


他的故事,讓我想起了另外一個故事,內容是:古代歐洲有一個人被抓去集中營,獄官要他剝下身上所有的東西,那位俘擄一一照做了,卻留下手指上的一顆戒指不肯拿下來

 

他懇求獄官說:「我什麼都給你了,這一顆戒指是我的女朋友留給我的唯一紀念品,可不可以請你讓我留著好嗎?」獄官說:「你的命能留下來已經該謝天謝地了,你還敢奢求什麼?快拿下你最後的這個東西吧!想想看,你的腦袋重要?還是這顆戒指重要?」

 



 


施伯伯的「無所有,畢竟空」,是我對他最深刻的印象,我不知道別的老人能不能像他一樣想得這麼開。每次,只要有人談起「空中飛人」,我都會想起他──這位「諸法皆空的飛翔老人」。


 


(文、攝影/胡順成)

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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