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煙蒂〈上篇〉



 



 


生平第一次當二房東,玫瑰是我的房客。

 


壓根兒,我就沒有想過要當二房東,理由之一是害怕世事難料,自找麻煩。


 



 


幾年前兼了一份家教,邂逅台北市仁愛路名人巷的施伯伯一家人。


施伯伯和施伯母都快九十歲了,印象中,兩位老人家詩書棋琴樣樣精通,感情好的程度,可以從他們彼此關愛的眼神中看得出來。


 


當他們孫子的家教,從言談中,可以感受到被兩位老人家的禮遇和尊重,我心裡明白,撇開這一層的聘僱關係,我仍然是他們家裡的貴客。這也是為什麼結束家教以後,我還是盡可能抽空去看他們的原因。


 


去年,楓葉染紅了整片山頭的季節,接到施伯伯的電話,他說:「年紀大了,我們已經決定,要搬到美國和兒媳、孫子一起住,好有個照應,離開台灣之前,希望你有空過來聊一聊。」


 


「好啊!我一定去!」我爽快的答應,心裡想著,就算兩老感情再好,能和晚輩一起住,同享天倫,何嘗不是比較妥適的選擇。


 



 


「丟下老朋友,最讓我覺得依依不捨」施伯伯啟開話匣子,臉上流露著對這一塊土地的依戀。


 


「搬到美國去,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了,不論走到那裡,都需要開車,說的全是英文,光憑這兩點就打從心裡覺得不習慣」施伯母在一旁搭腔,一副老來離鄉的無奈,他們好像預感到搬去以後,回來的機率恐怕少之又少。


 


「那麼你們這些家俱,包括古董、字畫、書籍要不要我來幫你們包裝?」我關心的問。


 


「噢!不用不用!暫時還不用,我們得先去住一陣子,看看習不習慣再決定。這段期間,如果你不嫌棄的話,我們想免費請你搬過來住。」施伯伯提議。


   


「是啊!反正你在外面還是要租房子。」施伯母很會幫人設想,顯然他和施伯伯已商量過,也達成了共識。


 


「我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,太可惜了,何況…..。」對這突如其來的提議,一時之間我真的不知道怎樣回答。


    


「如果你覺得房子太大,就把其中一個房間分租出去,收入還可以貼補水電和管理費,剩下來的就當作你的零用金好了,反正我們至少會先在美國住一年。」施伯伯連細節都想好了。


   


送走兩位老人家,我搬了進去,也做了二房東。




 


我選擇一間光線良好,又靠近儲藏室的房間住了下來。儲藏室約十坪左右,夠寬敞,剛好可以做我的畫室,又不擔心畫畫的時候顏料會弄髒了他們的地板。


 


施伯伯和施伯母的雜物,經過細心的分類打包,我把它們集中到另一個房間,並且上了鎖,防止未來房客的移動或散失。


 


等一切都安頓好了,我就按照原訂計畫,貼出「雅房招租」的廣告,並且在紅紙上特別註明:「歡迎單身男性房客」。


 


我並沒有性別歧視的意思,也不是認為租給男性房客就必然優於女性房客,事實上,我好像在迴避一些「孤男寡女」共處,所可能衍生的困擾。


 


這是不是意味著某種社會經驗所累積的意識型態,自己也不怎麼清楚。「男人和女人同在一個屋頂之下」雖然有某種程度的浪漫,誰又能保證它沒有某種程度的風險?這是不是一個身為二房東應該考慮的問題,有沒有這麼嚴重,我也不太清楚。


 



 


 


萬里無雲,懊熱的馬路,颳起了一陣粉塵。


 


「雅房招租」的招貼,惹來門鈴響個不停,十之八九都是仲介公司,帶著自信面孔的說客,要探問價錢或代為出租,我一一回絕,因為不便透露心中的那一把選擇房客的尺-------高學歷、涵養好、有氣質、而且還要看起來順眼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只有我,才知道要選擇什麼樣磁場的人住進來。如果是礙眼的對象,或者讓我有任何疑慮的對象,我一定會故意把房價報得高高的,斷然嚇跑他們。


 


三十幾張日曆紙撕完了,我自以為得計的「逐客密招」,給我的答案是灰頭土臉。加上我有性別限制,選房客好比徵婚一樣慎重,挑來挑去,才會掛零。


 


我漸漸的失去了原本的耐性,為了把房間儘早租出去,只好把門檻越降越降低,連「雞兔不同籠」的戒律也逐漸拋到腦後。這種向現實妥協的決定,讓我發現自己最初的堅持,原來還是會改變的。


 




 


我深信萬物的運行,都有一定的法則,凡是誰會和誰碰在一起,好像也是沿著潛意識的神秘脈動逐漸推向事實。


 


那一天,我正在畫一張巨幅的靜物油畫,整個人投入在作畫的思維裡,玫瑰卻好像喜悅的精靈一樣,不期然的出現在眼前。


 


她著一襲粉紅色的洋裝,赫本髮型,踩著高蹺般的高跟鞋,說話的時候,瞇著眼睛,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,顯露出少女的純潔與浪漫。南台灣來的女孩,帶著魔幻般的浪漫和土氣。經過一番晤談之後,顯然她已經說服了我,很快的我們也完成了簡單的租賃簽約。 


 


 


她搬進來住已經過了幾個星期,我對她的了解還是很有限,只略知她白天在一家外商公司上班,晚上還在大學年唸夜間部。隻身在台北一面謀生一面求學的女人,總有或多或少的堅毅和魅力。


 


我注意到她打手機的時候,總夾雜著一大堆美國式的英文,不但用詞遣字聽起來有點兒「洋經濱」又有點兒「溜」,說話時的神態也有一些掩不住的「嬌嗔」,就算偶爾出現硬冷的對話,其實還是不離撒嬌俗媚。


 


某些時候,玫瑰的心情也會突然起伏激動起來,好像和對方在爭論什麼,憑直覺,她應該是一位富於想像力又有一點自戀的女人,讓她的情海揚波,無日而止。


 


戀愛中的女人,是多情而脆弱的,有時,我也能感覺到在她眼中的一些疑惑和略帶憂傷的氣氛,我百無聊賴地在做一種複雜又夾纏著窺伺罪惡感的分析。喜歡寫作,使我養成了職業性不由自主的敏銳觀察力,但一切都不關我事。


 


這樣的日子才過了一個多月,我發現玫瑰逐漸變成了另外一個女人,彷彿一副永遠惴惴不安的鐘擺,擺盪在陰與晴之間。不像以前,偶爾還會來看看我在揮筆,聊幾句塞尚、夏卡爾、畢卡索、康丁斯基等畫風,或者是觀念藝術帶給她內心世界的衝擊。


 



 


 


雨唏哩嘩啦的傾盆亂倒,夜晚的一座城市,成了落湯雞,車聲呼嘯而過,雨一點兒也沒有要停歇的意思。


 


我正在潤飾一幅風景畫,聽見門鈴在雨中叮噹作響,像一曲荒腔走板的演奏,當我開門的時候,赫然發現玫瑰的頭髮濕轆轆的好像游泳池畔纔奮力上岸的少女,濕透的衣服把她的身體裹成一座羅丹型的雕塑,玲瓏有緻中散發著青春的氣息,在她背後,站著一位高佻的男士也是頭髮全濕,他用一種略帶囁嚅的語氣說:「Excuse Me」。


 


定神一看,才知道是一位金髮碧眼,鼻子高挺,酷星亞蘭德倫型的老外。我頷首示意,並且輕聲的說:「Hello !」。


 


「雨好大好急啊!對不起,今天出門的時候太匆忙,忘了帶鑰匙……,這位是我的男朋友大衛,美國來的留學生,會說一口流利的北京話」玫瑰說話的時候,轉頭瞟他一眼,好像以他為榮,隨後輕咳了兩聲,顯然不敵涼意。


 


「快進來可別感冒了」我用一種二房東說話的口吻,心裡卻有一種無名的漠然,我望著濡了一地的雨水在漫流,突然有點不自然的失態。


 


那一晚,是大衛逗留在玫瑰雅房的第一個晚上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 




有了那一次打照面的記錄,大衛好像領了一張自由通行證,索性就從這個大門進進出出。男朋友理所當然的在女朋友的住處過夜,算那門子的戀愛?看在老古董的眼理,我猶如被重重的打了一拳,我不能不聯想到,那「雅房」好像已經淪為「殖民地」。


 


我開始感到一陣燥悶與懊悔,並且懷疑當初由「歡迎男性房客」自動調整為「性別不拘」,是否是一個天大的錯誤。


 


雅房既然已經租了出去,二房東所扮演的角色,充其量只能是「善盡房屋管理人的責任」,至於「管理」到什麼程度,不用說只有天知道。


 


自從不速之客大衛出現之後,我對施伯伯和施伯母,有一份莫名的歉疚感,也對玫瑰的印象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。


 



 


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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